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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OUL/嘉晚饭】《夏日微风》(OOC/小🔪)

一、

每当夏至,向晚最喜欢日落未落的时分。

有空的时候,她会在天色未暗前去城市的菜市场里逛一逛。从人来人往的巷子口进去,依次走过卖活鸡、猪肉还有海鲜的摊铺,再登上乌黑的台阶,进到里面卖菜的地方,听人家吆喝着自己的莴笋和蒜苗,最后到边上一位卖水果的阿婆那儿,从萝筐里挑几个苹果和李子买回家。

走在人行道上时,她会给左右耳某一边戴上耳机,里面放着民谣的调子,边哼着歌边用空出的手打着拍子。适逢天边显出好看的晚霞,她会惊喜地拿出手机拍照,摆弄好久才找到一处合适的角度。拍完照以后,她并不着急回去,在街上慢慢走着。这时,华灯初上,热气从地面中蒸腾上升,弥漫在城市的高空,最后同晚霞一齐消散。可人的晚风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嬉笑地拍弄着少女的衣角,像把梳子般卷起她的刘海,之后又蹿到不知哪个地方去了。

夏夜的微风裹藏着独特的味道。河滩上的软泥,花丛里的山栀子,哪户人家用菜籽油炝炒着花椒,哪个巷子里的小店正做着锅盔,城市里的一切都在散发着自己的气味。晚风搭载着这些气味,也变得丰富起来,在青砖绿瓦间肆意流荡,全然没有了正午那时滞重的燥热感。

回去的路上要经过一段运河,旁边的小学刚好放学,一群男孩子在堤岸边上追逐嬉闹,还用脏兮兮的小手抹去挂在脸边的汗珠,使那脸又黝黑几分。女孩子走在后面,也三五成群地簇拥在一起,讨论着回家看哪部动画片。不时有几辆单车响着铃路过,后座上的孩子紧贴着骑车的父母,俏皮地乞求着回家能多一点玩游戏的时间。还有那戴着厚重的眼镜、背了个鼓囊囊的书包的男孩,以及嘴里叼着一根冰棍,把马尾梳的整整齐齐的女孩,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步调却出奇的一致。向晚走在这些孩子后面,有时也会回忆起小时候的自己。

运河的水不算急,趁着天色未暗、阳光不再毒辣的时候,一些人喜欢在河滩旁的石阶上钓鱼,或是蹲着,或是拿个小板凳坐着,眼睛直盯着浮在水面上的鱼钩,一手把着杆子,一手拿签子剔着牙,等那鱼钩有了一点儿动静,便也顾不得手里还握着什么东西,双手一用力就把鱼线拽了回来。倘若钓到了条大鱼,那自然是欣喜若狂,免不了拍照给朋友家人一顿吹嘘;即便钓上来的是小黄鱼,也会觉得该天运气不错。当然,更多时候连鱼的尾巴也见不着,只能自认倒霉,重新坐回原位。有时鱼没钓到,捣鼓半天又把牙签给弄没了,那便又是一阵抓耳挠腮地气恼。

一路上,向晚也会遇见熟人,比如那位经常在她家小区里收废品的四川婆婆。有时向晚走在路上,恰巧能碰见婆婆骑着三轮车往废品站那儿赶,车后的板子上装着几大袋塑料瓶还有几堆纸板。一看见向晚,婆婆就停下车跟她唠叨好久,话题常常是她的宝贝孙女。自从三年前遇见这位婆婆,向晚已经从人家的口述中见证了那位女孩努力考上川大的奋斗史。有时是婆婆的丈夫去卖废品,夫妻俩的性格截然相反,她丈夫遇见向晚时只是稍稍点一下头,以示招呼。

回去的时候,房间已经暗得看不清五指,向晚索性连灯也不开,摸黑找到自己的吉他,靠坐在椅子上,面前是一副玻璃窗,窗外是即将散尽的残霞。如果在路上有想到一段原创的乐句,她就一点一点弹出来,再配上自己绞尽脑汁想好的歌词唱一段;如果没有灵感,就随便弹几个音符,再随便哼几句。直到星垂月涌,屋里的家具被盖上一层朦胧的银纱,月的微光照进小小的鱼缸里,又折射到天花板的一角,自成一片暗蓝的海洋。那时,向晚会停下吉他,痴痴地望着天际间墨青色的浮云,像是在回望着自己过去的生活,心中会生出一种莫名的情感,一种与周围的气氛截然相反的情感。

尽管曾经的样貌到现在也没有多大的改变,但回想起为了所谓的偶像梦想能泣不成声的自己,向晚会觉得异常的陌生。就像置身于只有一人的午夜影院里,银幕上放映着自己做主角的电影,熟悉得每一句台词都能倒背如流、每一次出场都知道后续的剧情,唯独却对画面里那种充满希望和期待的眼神感到陌生,甚至于厌恶。向晚厌恶着过去的自己,即使那可能是自己一生之中最为闪耀的时刻。

对于现在的生活,向晚有什么能抱怨的呢?她选择来到了这座城市,在这里住了下来,因为这是全国最为繁华的地方之一。她找了一份凑合的工作,租了间不大不小的房子,日复一日地应付着生活。但是,每当这座城市沉浸在时节中最美好的光景时,向晚却觉得自己正在慢慢地远离这片被硬化的土地。

成千上万的人在这座城市之中企图找寻自己的位置,通过上班和下班的打卡,通过消费记录、社保卡和房产证,通过匆匆忙忙的相识恋爱、结婚领证和怀胎生育,通过孩子的学历增长和应付不过来的饭局,通过退休金和催婚催生,通过紧张的墓园空间和无处安置的可怜灰烬。有的人以为城市接纳了自己,即便屈身于钢筋之中还要装模做样地低吟着“此心安处是吾乡”;有的人则在水泥高楼中迷惘沉沦,有着怀乡的痛苦和无数个不能回去的借口。但向晚都不属于这两类人,无论是家还是乡或是城,她觉得哪里都不会包容自己,就算是硬拼硬闯地想要去哪回哪,最后破损的终究只会是自己。

“然后呢”,一想到未来,向晚的脑海中就响起这个声音,那是另一个自己在发问。也许是该结婚了,为了爸妈想一想。然后呢?人总是要生老病死的。要个小孩吧,生活也该有个寄托。然后呢,自己有能力让孩子健康成长吗?还是这样生活吧,至少暂时什么也不用想……然后呢,然后呢?

当那个声音逐步迫近自己时,向晚才明白,原来曾经那个又哭又笑,但却神采奕奕,对未来充满期待的女孩,早已被困在了逼仄的迷宫里,永远找不到光亮与出路。

每当夏至,微风拉下夜幕的时候,城市里流光溢彩,似乎有着无数只扇动着金翅的流萤,穿过街道、十字路口,飞在湖畔,飞在迷离的草际,停到每家每户的窗槛上。那时,向晚会独自在一个人的房间里坐很久很久,直到藕花入眠、翠叶也做起美梦。她开始在脑海里放映着过去的电影,不过主角不再只有她自己,而是她与另一个女孩的故事。

其实,从A-SOUL毕业以后的那一年半的时间,应该是向晚人生中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

二、

她们最后的演出是在一个清朗的夏夜,万里无云、皓月当空,天幕间满布闪闪群星。

那天晚上的直播间很热闹,当向晚携手和队友告别所谓的舞台时,她没有哭。当直播结束,她脱下动捕服,整理好并放回原处,然后登上楼顶,趴在栏杆上俯瞰着车流与人海时,她也没有哭。她嘴唇翕动,好像有很多话想说,但又好像什么也不想说。

“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呢,晚晚?”嘉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并排跟向晚站到了一起,抬头仰望着天边的月亮。

“没什么,最后再看一下这座城市的夜景,”向晚轻淡地说,长长地舒了口气,“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嘉然顺着向晚的视线,也俯望着这座城市的一街一巷。望向城市中最繁华的区域,一座座办公楼拔地而起,毫不吝啬地从每个玻璃窗里反射出星星般的光亮,商业中心里满是新奇的建筑,五彩的灯光像是织起的一道道彩虹。高架桥上,一道道白光穿梭不止,橙黄色的路灯映照在两侧楼房的水泥墙壁上。从高处往下看时,一处处低矮杂乱的房屋被高大整齐的住宅楼所遮盖,高端别墅里一层外一层装修得金碧辉煌,一些人家的院子里还摆着去年圣诞节买的圣诞树。而远处的居民楼却破破烂烂的,本就已经成了灰黑色的泥墙在黑暗中干脆隐去了形状,一层层楼梯之间,只有几个灯泡是能亮的,住在高层的人需要从一楼打开手机的手电筒,一步又一步走向更高的台阶,最后站在年久失修的防盗门前,摸黑找半天钥匙,折腾一阵之后才打开门。

这同样是嘉然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此仔细地打量着这座城市的夜景,她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哼笑,轻蔑之中又带着自嘲的意味。过了许久,她开口问道:“晚晚,之后你有什么打算么?”

向晚摇了摇头:“没有,还没想好。”

“那不如和我一起去旅行吧,”嘉然用手整理了一番被风吹乱的刘海,“反正你也没想好之后的打算,跟我旅行一段时间再说呗。”

向晚惊了一跳,倒不是因为不愿意,而是没想到嘉然会主动邀请自己。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下来,原本还有点低落的情绪瞬间高涨起来,挽着嘉然又蹦又跳的,规划着之后的旅行计划。

她们的旅行真正开始在秋分那一天。在这之前,她们处理了无数的手续,办理着一项又一项程序,收拾着各种杂乱的事物。然后,在那天清晨,她们一人拖着一个不大不小的行李箱,向晚还背着把吉他。俩人走上高铁,最后从窗户中看着这座城市越来越快地后退、远离,直到看见山岭与江水时,她们才意识到自己在这座高速行驶的列车上彻底告别了过去,不定的未来正逐渐向她们驱驰而来。对向晚来说,和嘉然旅行的兴奋掩盖住了自己对未来的迷茫。

她们花了半年的时间北上。十一月初的时候来到济南,正值当地的深秋,那里确乎是有着老舍所说的诗境。刚到那天,她们在夕阳中从高铁站走了出来,抬起头就看到被落日的光影染成红枫色的半边天空,以及其中像焰火般流动燃烧的云朵;稍远点望去,霞光未至的另一半边是惯常的蔚蓝,只不过比白日里显得更加深邃,一部分抹了淡胭脂粉似的云平铺在这半边,还有另些未消散的云挂在别处,像缕随意的青烟。她们在一家面馆里点了两份牛肉面和好几张油璇,一边嗦着面条一边计划着去哪儿玩。嘉然特别喜欢吃油璇,酥脆的外壳嚼起来咔哧咔哧响,几乎所有的油璇都被她小口小口吃完了。作为补偿,她把自己面里本就不多的牛肉都给了向晚。

“我想去看叶子!”夹起最后一小片牛肉放到向晚的碗里时,嘉然突然说道。

“砍椰子?”向晚没听清,疑惑地问。

“是看叶子,比如枫叶,”嘉然顿了顿,“我老早就想看这儿的秋叶了。”

看叶子似乎是个不错的决定。向晚从小在南方长大,只觉得秋天的叶子单有两种颜色,一种是夏末延续过来的旧绿,一种是秋末落在地面上的枯黄,而有些叶子则终年都保持着枯燥的陈色,有时与冬景显得格格不入。她以前读过一篇散文,讲的是北方的秋叶,唯一记得里面写了秋叶的不同色彩,殷红、金色、青色、橙色、红黄驳杂……即便是深秋的街道,好像都能被这些落叶所组成的色块装饰出一点生机,这就使向晚对北方的秋叶产生了一种奇谲的幻想,全然忘却了秋气可能的肃杀与悲凉。

于是,当嘉然提出这一计划时,两人一拍即合,立刻在手机上查看起当地的攻略。为了省钱,她们订了宾馆的一间单人房——即便同睡在一张床上,以她们的身形还能留有不少的位置。她们盖着同一张被子,似乎连对方的体温都能清晰地感知。银白的月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流窜进来,照在灰黑的天花板上,映出了许多树须般的裂痕,它们胡乱地延展着,毫无目的地伸向不同的角落,没有中心也没有终点。向晚忽然发现,从开始旅游到现在差不多有两个月的时间,这段日子里去过的地方、干过的事情,基本都是由嘉然决定的,她只是跟在嘉然身旁,看着嘉然兴奋地在自己的旅行计划上打勾打叉。不再穿戴着沉重的动捕服的嘉然,连走起路来的步伐都是轻盈的,她好像做好了充分的打算,以便进入到下一个阶段的生活之中,于是用这次旅游作为过渡。但对于向晚来说,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往哪里,也不清楚未来要做些什么,假如没有嘉然,她就会像天花板上那些不规则的裂缝一样,在逼仄的角落中打旋。也许这不会是假如,而是即将成为的事实,时间会在未来的道路上设置下一道隐秘的陷阱,让她们上一秒还在一前一后走着,下一秒就被一把无形的斧头强硬地切断了联系。当她越觉得自己离不开嘉然时,预感中那种孑然一身的可能就更加令她不安与害怕。

也许是察觉到向晚稍稍紊乱的气息,嘉然侧过身面对着向晚,把手轻轻放在了她的肩膀上,轻轻地问道:“晚晚,想什么呢,还没睡?”

“没事,我……我想着明天的计划呢。”向晚攥住了搭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张柔软的手掌,转过身对着嘉然。嘉然正闭着眼睛,一听到向晚说到明天的事情,她也兴奋起来,口里滔滔不绝说个不停:“早上我想再去吃那个酥饼,然后我们去看叶子,各种形状、颜色的,好像哪条街的落叶特好看,明天查一查,中午我还想去吃把子肉……”

说到一半,嘉然却停了下来,她感觉到向晚的手在隐隐颤抖着,也似乎能听见几声轻微的悲鸣,她睁开眼睛,看见向晚眉头紧锁、双唇紧闭,眼睛也闭得死死的,但还是有一滴一滴泪水从睫毛中渗出,划过眼角,最后沾在枕头上,形成一道小小的湿痕。嘉然慌了神,支起身体靠向向晚,不知所措地问道:“怎么了晚晚,是哪儿不舒服吗?”向晚摇摇头,吸了吸鼻子,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一顿一顿地回答着:“没事,不用……不用管我……我没事……”

嘉然抱住了向晚,轻轻安抚着怀中这个因为啜泣而不断抖动的身子,让向晚逐渐平静了下来,发出一声声绵长的鼻息。正当嘉然以为向晚已经睡着时,向晚的手又抓住了她的胳膊,顺势爬了起来,披散着的长发盖住了大部分面庞,却依旧能从中见到一丝躲闪的神情。

向晚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然然,我又忍不住……”她的声音还带着点鼻音,越讲到后面就越小声,到最后连自己也几乎听不见了。看着向晚的模样,嘉然忍不住笑了起来,剩下向晚一幅茫然的神情。好不容易停下来后,她拨开了盖在向晚脸上的那些发丝,把它们整齐地撇到两侧,露出了向晚略微发红的鼻尖。她小力地捏了捏向晚的脸颊,说道:“从舞台毕业后我就觉得你很反常,没有哭、总是心不在焉的,你今晚这么一闹反而让我安心了,要不我还以为是你不喜欢跟我旅行的缘故呢。”

“才没有的事!我特别喜欢、喜欢……和你一起,但我一想到……”“想到什么?”“没…没什么!”向晚把头一转,试图掩饰住自己慌乱的表情,她还是没把自己哭泣的原因告诉嘉然。嘉然也没有深究,两人又盖起被子,重新躺了下来,只是比刚才贴的更加近了一些,手也牵在一起。慢慢地,向晚的手指放松下来,呼吸也变得轻缓而有节律,她暂时地忘记了先前的那些烦恼,在嘉然身旁安静地睡着了。

还是一片灰暗中,嘉然把手掌悄悄抽了出来,用手指缓缓触碰着向晚手背上的指骨和筋脉。她不可能不知道向晚为什么而哭,因为在路途中向晚不只一次问过自己未来的打算,每次她都回答说这次旅行完就回自己老家去,在那里考虑自己接下来的日子。听到这个回答时,向晚总是会不经意地流露出一种失望的表情,那时她便知道,是向晚在舍不得自己。

“但是啊,你就为什么不能再大胆、强硬一点呢……”嘉然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游蛇般的裂痕,眼皮沉重而落寞地搭了下来,“哪怕一点就好啊……”

旅行结束后的第二年,嘉然失踪了。向晚与她最后的联系是一封两页纸的信,它在一个明朗的夏夜被向晚从楼下那个老旧的邮筒中翻找出来,信封上写着嘉然的名字和一个不存在的寄信地址。

三、

“致可爱的、亲爱的、最爱的晚晚”

“我已经很久没有给人写过信了,没想到再次执笔时是这种情况……你收到信的时候可能已经联系不上我了吧……对不起,晚晚……”

“还记得那一次你跟我去济南看叶子吗?深秋的红叶谷,山谷中满是黄栌,我们在里面走得腿都要断了。那次真是看饱了叶子,现在回想起来倒觉得红得有点不真实。不过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些关于红的不同颜色分类吗,考考你现在还能记住多少个呢。嘿嘿,记不住是有惩罚的喔,惩罚就是看完这封信以后不许哭鼻子。”

“那里落叶也多,我那时还问你这些落叶最后会到哪里去,你当时回答说落叶归根。一直以来,我也觉得落叶最终会归根。但那时在山谷里,风一吹,我见到积成一堆的落叶立刻散乱起来,有的叶子被吹到了别处的树下,有的一直被吹赶到更远的地方。那些被吹走的叶子,它们最终也会归根吗?还有那些一刻也不曾停下来过的叶子,不停地在空中打旋、翻滚,在地上摩擦,它们最终又会如何呢,被风磨蚀掉,还是被一滩水所侵蚀……抱歉,我又在问这些奇怪的问题了。”

“不管怎么说,济南那儿的油璇真的好吃,我倒现在也忘不掉那种咔哧咔哧的口感。哎呀,写得我又饿了,去开一包薯片解解馋先,等我吃完回来接着写,哈哈(笑脸)”

向晚放下手中的信,起身去点了盘蚊香,放在自己脚边。她又把窗户推开了点,想让更多的自然风吹进来,但却只听见邻居家的空调外机发出的嘈杂的响声。她重新坐了下来,靠在椅背上,伸直双腿触碰着墙面,好让久坐的筋骨舒缓一些。远处的办公楼慢慢熄了灯,只剩楼顶上还闪着红光。一时间,这道红光和记忆里的山顶上那丛最深的红叶重叠在一起,就像泼翻的颜料盘一样,胭脂红、水红、粉红,各色的红从顶部晕染开来,肆意地泄倒在其他灰白色的楼顶上,因为黑夜而显示不出原本的明艳,反倒像是一滩滩肮脏的血水。下一秒,城市又恢复了其原本的模样,向晚也从短暂的失神中清醒过来,她喝了一口桌子上的咖啡,用力按压了几下发酸的太阳穴,拿起了桌子上的那封信。

这是旅行结束的第四年,是向晚失去嘉然联系以后的第二年,也是她决定读这封信的最后一次。在最初的一年里,她曾在相似的夜晚翻看过无数次信的内容,在刚收到信的半年中疯狂地寻找着嘉然的踪迹,问其他人,打电话、发消息,在网上一遍又一遍输入嘉然的名字,浏览着重复而又无关的信息,依旧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她只剩下最后一种方法,就是顺着信封上的地址——假如省市区都是正确的——到当地打听嘉然的名字。但向晚一直没有动身的想法,她怕这个方法行不通,那就意味着自己跟嘉然永远失去了联系。一而再再而三接近徒劳的查询,无数次夜不能寐和惊醒的噩梦,空无一人的房间中发出的渗入骨髓的凉意,所有的这些体验和感觉彻底消磨了向晚自以为对嘉然的依赖和想念。她终于不再去寻找嘉然的踪迹,想起嘉然的时候也只是有种恍惚的落寞感,她并不怨恨嘉然的离开,或许是因为她把所有的原因都归结为自身,也或许是她早就料到了有这么一天。除了厌恶那种无法驱散的冷感,使她夏天不再打开空调,冬天盖着一层层毛毯和厚被子,独自一人的生活并没有向晚之前想象的那么可怕,反倒被她适应成为了习惯的日常。向晚时常想,对一切都能以适应的伎俩来应付过去,这样的人总是能得到城市的认可,成为其中必不可少而又为数最多的复制角色。

向晚摩挲着已经泛黄的信纸,她厌恶着过去的自己,那个总是以真实的情绪来面对生活的虚假偶像。当她再看到这封信上的内容时,她只觉得里面说的像是另一个人的事情,尽管那个人的名字也叫向晚。另一个向晚或许存在着,远隔在千里之外,做着与自己截然相反的事情,可能还在追求着舞台的梦想,或许嘉然也没有离开。但那已经是另一个人,一个与自己永远不会产生交集的人。她很郑重地展开信封,继续读下去,因为这是最后一次,读完以后她就决定烧掉这封信。

“我觉得跟你一起旅行的那段时间,是我遇见你以来最高兴的日子,不知道你会不会有这种感觉。如果要我说旅行中最难忘的一段回忆,我几乎脱口而出的答案就是和你一起过的春节。以前的春节,和家人过、和队友过、自己一个人过,只有那一次是和你,两个人一起过的。我们在北京过的除夕,逛了那儿的地坛庙会,然后在哈尔滨过的元宵,看了那儿的冰灯节。逛庙会和看冰灯,这两个是我从小就梦想要做的事,能和你一起去这些地方真的太太太太太幸运了。”

“对了,我手机里还存着一张你在庙会上吃东西的照片,那时你牵着我的手,我走在你后面偷偷拍的,侧脸鼓嘟嘟的,真的好可爱。”

地坛的庙会,在向晚的印象中只留下摩肩接踵的拥挤和沸反盈天的噪声,而且她们是在年初一去的,那里简直是人山人海。为了不和彼此分散,她们只好一直牵着手,有时被人群挤得只能一前一后前行。其实,两个人的春节对向晚来说也是第一次。向晚原本以为旅行会在年前结束,两人会各自回家过年,但在天津跨年的那天晚上,当她们一起从远处观望着鼓楼的灯光秀时,嘉然忽然拉住向晚的衣袖,小声地在她耳边说道:“晚晚,要不春节我们也一起过吧。”向晚听到以后激动万分,内心原本因为即将分别的焦虑被巨大的欢喜所替代,但她还是表现出一副镇定的样子,还装作有点勉强地说:“嗨呀,然然你真黏人。没办法,那我就勉为其难的跟你一起吧。”

确定了旅途的继续,两人变得更加亲密。那天回到宾馆以后她们没有立即睡下,而是打开电视边看着跨年晚会的重播,边讨论着接下来的行程与计划,一直到后半夜才钻进被窝睡觉。她们决定继续北上,在北京过除夕,早早就预定了从小年开始到初三的一间条件不错的民宿,算是为过年准备的一种仪式感。旅行的时候,她们能省就省,尽量选择便宜的交通工具,她们不大喜欢逛需要门票的景点,也没有购物的需求,这些都不如走在老街道上、吃点小吃和苍蝇馆子实在。但是,如果没有软塌塌的床垫和舒服的热水澡,又怎么能减轻旅途的疲惫呢?于是,住宿的条件成为了她们为数不多的较高要求。

北京的春节有着首都的独特年味,小年开始的街道上充满着人为的喜庆氛围,忙年就是这场备受重视的通过仪式的关键前奏。向晚和嘉然有着过年时的共同爱好,那便是去逛超市。即便不买什么东西,那里热闹的气氛就足够让两人欢喜。她们跟随着置办年货的一家一户,钻进小街小巷里,买一些精美的小装饰塞进背包中,有时遇上巷子深处某家深藏不露的名小吃店,还得打包回民宿的房间慢慢享受。就是在这种地方,她们度过了只有彼此陪伴的除夕,在年初一醒来那天嘉然忽然说想去地坛庙会逛逛。

于是,她们挤进了庙会的人潮当中。向晚虽然从前没去过庙会,但也跟家里的人一起在过年时逛过花市,但嘉然却似乎是第一次来,刚开始对里面一切的事物都充满了好奇。但是,除了人多以外,里面的东西吃的不便宜,玩的也不便宜,进去以后没过多久向晚就被扰得心烦,忍不住拉着嘉然往外走。嘉然一边望着那个吹糖人的摊位,一边被向晚拉去其他地方;似乎察觉到向晚的异常,嘉然就给向晚买了一袋各式各样的小吃。现在向晚回想起来,也许嘉然偷拍的时候自己正在气冲冲地嚼着驴打滚。

那天晚上她们去吃了羊肉火锅。回民宿的时候赶上了公交的末班车,也许是班次少了,上街的人却多了,即便是末班的公交车上也有许多人,找不到座位的两人只能面对面站着。摇摇晃晃的车厢中,睡眼迷蒙的嘉然径直贴靠在向晚的身体上,把软绵绵的脑袋也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向晚无奈笑了笑,心里却异常踏实。她忽然明白自己为何在白天逛庙会时会突然觉得心烦意乱了,那一层又一层如浪潮般的人群像是时刻要冲散开两人,尽管向晚紧紧地攥着嘉然的手,但嘉然却没有使出任何的劲,使向晚觉得自己下一秒松手以后,嘉然就会顷刻间被新的浪潮给淹没、冲走,然后消失不见。她病态地保持着神经的紧张,嘈杂的人声令她越发觉得恶心。向晚并不厌烦人群,只是在这种狂欢节般的气氛中,她意识到了一种可怕的必然:

嘉然最终是要离开自己的。那一天什么时候到来,只是时间的问题。

四、

从舞台毕业以后,嘉然经常会梦见一片落叶在高空中打旋,它慢慢地褪去鲜艳明亮的颜色,最后只剩下灰烬般的枯黄,原本完整的叶片也在风的流动下逐渐变得残缺不堪。那是一片无法归根的落叶,永远都在空中盘旋飘荡。

尽管在向晚问自己有关未来的打算时,嘉然总是做出一幅准备充足的样子,但那都是一些连自己也无法信服的回答。从什么时候起,嘉然好像不太会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了。为了逃离一直争吵的家庭,所以去远方的异地选择了一所大学,却在独自一人的生活中越来越接受来自血缘的捆束,也有了更加圆滑的面对方式。虚假的好言和可笑的沉默永远是嘉然解决这些关系的良好手段,一回到家,亲戚们都说自己懂事、长大了,连她自己在听到这些评价时都要忍不住发笑。她只是没想到,原来应付别人是一件多么无聊但却有用的方式啊;赞美、指责、烦恼、恶言,这些不过是对关系的应付中产生出来的多余的情绪和行为的垃圾罢了。

于是,嘉然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分不清到底哪些是自己的心里话,哪些是自己说出来的话了。说出来的那些难道不是自己的心里话吗?争吵时据理必争的激愤、嫉妒时病态抹黑的憎恨、索取时理所当然的言辞、行为时瞻前顾后的考虑,这些情绪和行为又有哪个是自己所喜好和厌恶的呢?没有哪个日子是值得自己去纪念的,也没有哪一段时间是真正归自己所有的。子女父母、下属上级、同学同事,所有这些身份不过是与不同的人产生联系后的一种负带着责任、义务与权威等错综复杂的关系的产物。

嘉然其实是羡慕向晚的,羡慕她对亲密关系的认识,对亲近的人能哭也能笑,在自己面前也毫无遮拦。认识向晚以后,嘉然好像变了个人,喜欢、讨厌、羡慕、嫉妒,她久违地感受到了这些真实的情绪。嘉然开始跟向晚谈起自己从小到大的生活,谈起自己尘封已久的梦想。那已然灰黑的画面上忽然显出几抹光亮,无数的色彩从上端倾斜下来,浸染了其中的每一个角落。不顾家里人的抱怨,和向晚一起加入虚拟偶像的企划,是以前的嘉然从未想过的事情。

重新开始正视人的关系的嘉然,决定走的却是一条玩味着他人感情的道路。在动捕室里,大大小小的机位中透出无数张瞳孔,冷漠的、聚精会神的,饱含着泪水、爬满了血丝,夸张地收缩与舒张。穿着厚重的黑色动捕服的人被虚拟的瞳孔所凝视,肢体与运动被解析、重构,最后变成画面上的一个个虚拟偶像,接受着娱乐目光的权威性审阅。一双双突出的眼球,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虚拟的面庞,疯狂地给她们筑起另一副血肉的躯体,以次充好、不辨真假地胡乱涂抹一番,最终拼凑出理想的那个弗兰肯斯坦。恐惧与猜疑、示好与付出,卑微地俯首曲膝和傲慢地理所当然,这些统统被裹藏在一行行谜语之中,让人觉得无趣、欣喜、愤恨与失望。

即便是这样,嘉然依旧不后悔选择这一条道路,因为这是她和向晚共同的决定。但是,那个身份是虚拟偶像的嘉然正逐渐从自己身上剥离出来,以至于最后当她在网络上看见人们对嘉然的喜爱与厌恶时,她都没能产生任何的感觉与反应。她终于意识到所谓的虚拟不过是一轮轮的破坏、瓦解与重建,然后呈现给人们所希望看到的足够令人幸福的乌托邦或是足够具备反讽意义的反乌托邦。她又回到了那个应付一切关系的状态,并悲观地准备走入那条被希望与规定的道路——回老家去,自私而又彻底地忘掉那个可能令自己死灰复燃的人,向晚。

在旅行的时候,嘉然已经开始有意掩盖自己面对向晚时的复杂感情。她看得出向晚时不时低落的情绪,也明白这是向晚害怕自己的离开。说实话,在济南的那天晚上,向晚的哭声曾动摇了嘉然的内心,使她每次看到向晚安详的睡颜时都无比煎熬。但她最后还是没有做出改变的勇气,尽管她知道,扯断与向晚的联系,是自己最荒唐、无能而又自以为是的决定。

哈尔滨是她和向晚旅行北上的终点。冬天的太阳在四点多就在当地下山了,时间在那里仿佛流逝的很慢。积雪覆盖在中央大街的道路上,一片洁白,去看冰灯的地方简直就像童话里的奇幻小镇,更别说没怎么看过雪的向晚是多么的兴奋。即便是在深夜,两人也丝毫没有困意;她们相互依偎在床头,从落地窗看着高空落下的雪花,感受着彼此呼吸起伏的身体,不说一句话。她们在黑暗中醒来,相视一笑,互相抱作一团,等天明时枕头和被子都散落一地。不想出去的时候,她们就窝在床上看手机,或是看电视节目,或是看酒店电视里仅存的几部老旧的电影。她们被《变相怪杰》中的金凯瑞逗得哈哈大笑,看《情书》时又泪眼汪汪。有些时候,向晚还会拿出她的吉他,对着窗外的冬景独自闲弹。当向晚坐在床边,一边低头看着琴弦,一边抬头哼唱的时候,嘉然会躺在她的身后,侧过头来看着向晚的背影。恍神时,向晚仿佛与自己离得很远。

那时,嘉然只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多大可能改变,但向晚可能还会走很远、很远,直到自己再也看不见。

五、

“我现在时常想,能遇见向晚,和她一起参加虚拟偶像的企划,还认识了其他可爱的队友,这在我的人生中是何等幸运的事,不知道你会不会也有这种感觉?(嘿嘿,稍稍自恋一下下)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尝试了许多以前看来不可能的事情,我记得我完成宅舞连跳时你比我还要高兴。”

“你总说你控制不了情绪,老是哭。但在我看来,那也是你的优点,你对亲近的人能真实表达自己的想法,所以才更能得到别人的信任与喜爱。你老说你不够优秀、厉害,而我却看到许多人因为你的行为和话语而更加努力地生活下去。虽然无法再在你哭的时候捏鼻子、揉头发,逗你开心了,但我相信你肯定很快就能遇上能哄自己笑的那个人的。毕竟我的向晚猪猪是那么可爱。”

“晚晚,如果再来一次,你依旧还是我最想见到的人。分别的一年时间里,每次和你联系时我都恨不得立马回到你身边……但是,我没有理由再任性地要求你陪我了。”

“虽然和你在一起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希望实现的事情,但坦白来讲我并不指望它能实现。我希望你忘了我,忘掉这个只会消极逃避的无能的人,还会有很多人喜欢你、帮助你,他们更值得你去爱。”

“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我也想再叫住你的名字、抱住你。可是,我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搞砸了,我只能吊着口气去应付余下的生活,你不会再需要我了。对不起,晚晚……”

向晚最终还是没能烧掉这封信,而是重新把它放回了抽屉里。明天是周末,不需要上班,所以她在床上架了一张小桌子,把笔记本放在了上面,随便找了一部喜剧片看了起来。电影的评价很不错,可惜两个小时中向晚没笑过一次,看完以后只觉得浑身疲惫,眼睛也快睁不开。她重新整理好床铺,躺回了床上,屋内没有开空调,她随便抓了张毛巾被盖在身上。意识混沌时,刚才的电影片段又在向晚的脑海中不停重放。

“不是电影的问题,”向晚想,“是我的问题。”

星期天的时候,向晚的娱乐活动就是在家做饭。她一般七点多就起了床,到厨房里烧热水、煎鸡蛋,拿出生菜和番茄洗净、过开水、切片,再把它们夹进面包片里做成简易的三明治。吃过早饭以后,她便乘着公交车到沃尔玛和菜市场买那些新鲜的肉和蔬菜。回到家以后,她把一个小音响放在厨房,连上手机蓝牙以后随便播放一个安静的歌单。择菜、腌肉、拌料,累的话就随便坐在一张椅子上浏览手机里的菜谱,饿了的话就到柜子里拿出一包饼干拆开来吃。如此折腾好久,有时到了下午两点才真正吃上饭。晚上的时候往往做一盘水果沙拉,再把茉莉茶包和牛奶一起倒进锅里加热,等牛奶冒小泡以后再倒点砂糖,最后慢慢地搅拌直到它们融化,倒出来以后就是她喜欢喝的茉莉奶茶。这种一道又一道固定的工序反而令向晚觉得安心和舒适。

但是,在看完信以后的那个星期天,向晚少有地在床上躺到了九点。窗外满是稠密的云,一点风也吹不进来,汗珠一点点从额头渗了出来,头发潮潮的,连着后背也是热烘烘的。向晚坐在椅子上,重新把长发扎成了两边的丸子头。她也不想做饭了,只感觉屋子里待的局促,令她喘不过气。小鱼缸里的那只小金鱼摇摆着尾巴,游着游着就会撞到边界的玻璃上,久久呆滞在那里。她随便找了件体恤套在身上,只带了钥匙和手机,匆忙从房子里逃了出来。外面依旧很闷热,连行人也没能见到多少。向晚觉得心烦意乱,周围无数的建筑像是一列列坚固的盾牌,疯狂地向她逼近,压迫着她狭小的生存空间。向晚渴求见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可柏油马路上什么人也没有,只有过往的几辆车,漆黑的车窗里看不见座位上的人。她叫停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把她载到城市中最繁华的商业区去,她坐在后排的位置上,从车里的后视镜中看着戴着墨镜的司机。司机一言不发,只在听到目的地后默默开着车,向晚很想让他说点什么,工作啦家庭啦什么都好,甚至前天晚上打牌输了多少钱、今天接了几单,都可以说,只要说些什么就好。但车里死寂一片,紧闭的玻璃窗隔绝了外面的所有声音,没有呼啸而过的风声,也没有车载电台中的无聊音乐,只剩下空调呼哧呼哧地吹着风,仿佛像头凶猛的野兽。

窗外的景物变化着,从城市道路旁的绿植,到空无一人的烂尾楼。到高架桥上,一眼望去皆是低矮破旧的楼房,像是一座座坟墓一样杂乱地排列在这片区域,车还在往前开着,较高的楼层逐渐遮挡住了视线,文化宫、大剧院、万象城,一栋栋精美崭新的建筑马上呈列在眼前,踢开了老旧楼房的记忆画面。车从高架上下来,驶入了一片热闹的街道,满是人,他们的脸颊边淌过一层又一层的汗。

向晚下了车,闯进了一家咖啡店,里面的人扫了她一眼,然后继续低头干着自己的事情。她很久没喝过这些东西了,柜台上没有菜单,只摆出了新品的广告,她不知道点些什么,但服务员的眼神一直注视着自己,仿佛在逼迫着她做出选择。向晚扫遍了四周,也没发现菜单,服务员开口对她说:“小姐,要尝一下我们这儿的新品吗?”向晚茫然地看着那个宣传的海报,饮品的图片和名字占满了全部,价格却只占据了微乎其微的面积。向晚点点头,指着海报上的名字,发出了干涩的声音:“给我来份这个吧。”服务员满意地点点头,迫不及待地伸出一把枪一样的东西,直直对着向晚说:“这边我扫您。”向晚脑袋里一片空白,但她还是惯性地拿出手机,打开付款码,把手伸到了那把枪一样的物体下面。她买下了这杯咖啡,虽然她没有起床喝咖啡的习惯。

店里的冷气开得很足,吹得向晚脖子后面发紧。她拿走咖啡后立刻离开了这里,进了一家商场,坐到了里面的公共休息区。一群又一群人涌进来,从她身边走过,她感觉有人在喊着自己的名字,抬起头时视线又淹没在前前后后的脚步之中。向晚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使得她认为嘉然应该就在这拥挤的人群之中,也许下一秒嘉然就会从哪儿冲出来,捧着一杯冰沙,兴奋地在自己身旁坐下。她又等了许久,嘉然终究还是没有出现。又过了一会儿,向晚离开了商场,扔掉了那杯没动几口的咖啡——她没吃早饭,空腹时喝不了咖啡。况且已经十二点,是吃午饭的时间了。

她找了家面馆随便应付了几下,吃完后又去电影院看了部新上映的喜剧片。电影应该拍得很好,至少其他观众都在笑。向晚没有笑,但她知道那些片段是该笑的。

“不是电影的问题,是我的问题。”向晚想。

走出影院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她去水果摊上逛了逛,买好了晚上沙拉的材料。又想起家里没牛奶了,于是到超市里买了几盒。回家的路上,人们都停在原地,用手机拍着天空。向晚也抬头看了看,鱼鳞般整齐排列的云呈映着绯色的波光,一直延伸到天际间那霞色更深之处。温热的风徐徐吹来,带着草丛里的清香与河岸边的口琴声,吹散了固滞在土地上的闷热与粘腻。

向晚回到了惯常的生活中,那些令她不舒服的感觉在经过不明意义的行为之后也完全地消失了。那是能在此生存的完整机体的自适应调整,通过集体的常识规避着无聊带来的风险。人们给自己的每一种行为赋予无限的意义,加班是为了……给孩子报补习班是为了……那也许是期望,或许还是某种可能的结果。而这些被集体所认可的意义就被奉为常识。人们依靠常识而活,也为了常识而活。

静谧的黑夜中,向晚躺在床上,目光穿过了窗户与栋栋高楼,遥望着视线中寥寥可数的几颗星星。她思考着那些数不清的常识,在知觉中感觉身体渐渐摇晃着,意识也变得模糊。所有的思考都指向一个最为清晰的结果,这样的结果向晚早早就意识到,不过有意将它埋藏在了意识的深处。混沌之际,这种结果又重新在脑海中浮现了一瞬,仅如此便让向晚的心觉得揪似的痛。

在嘉然失踪以后的第二年,向晚发现自己原来一直都喜欢着她。

六、

向晚做了个梦,梦见她和嘉然一起躺在一处木舟上,群山在四周环绕,仿佛像是阵阵涌动的苍绿波浪,天穹满布着星星的光点,月的银白色余辉不经意流淌在两人的身旁。木舟随意地停泊在几乎静止的湖面上,湖水里也倒映着山与夜空,但在青绿的水色照映下仿佛又是另一处景色。向晚梦见嘉然转过身,几近贴着自己的耳边轻轻说了句“我喜欢你”。

阳光倾照到枕边,手机的闹铃“嘀嘀嘀”响个不停。向晚起身,意识到那终究是个梦,是个发生在过去,永远不会在现在与未来再次出现的梦。她起床去洗手间接了半盆凉水,俯身将自己整个头都半浸到水里,到终于憋不住气时再猛然抬起头来,胸前的那片白色的睡衣上沾了道道水痕,随着向晚的喘息声上下起伏。她好像又听见了嘉然的声音,梦里的那句告白与记忆中嘉然的声线如此吻合,令向晚分不清虚实。向晚再重复了好几次这样的动作,将自己的脸埋进冷水中,最后用毛巾擦干了湿漉漉的脸庞与发丝。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下横布着一道黑青的阴影,神色茫然地凝视着镜子外的自己。

嘉然确实说过喜欢自己,即便那可能是个玩笑话,也令向晚当了真。她们确实到过那处高悬着浩瀚夜空的湖水旁,在宁静的春夜里默默地思索着那些仿佛遥在天边的各种事情。她们躺在一个由木头做成的小码头上,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自己的过去与未来。向晚无意地说着自己从来都很少有能够相处甚久的朋友,在过去的生活里即便与他人交好,近乎无私地甘愿付出维系这段关系的成本与精力,也最终逃不开对方的不告而别。就连在微信上与别人聊天,自己也常常是斟酌万分,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总怕自己会说错话,带给别人不好的印象。

嘉然听完后很久也没有说话,末了又轻轻地攥住向晚的手掌,慢慢地说道:“那不是你的问题,她们都有各自的原因。”

向晚侧过头来看着嘉然,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你……也会这样吗?”她终于问出了这句话,胸口处“砰砰”直跳个不停,倏尔又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怕让嘉然难堪,又急忙补了一句:“哈哈,玩笑而已。”

“即便那样,那也不是你的问题。”嘉然忽然回答道。

向晚吃了一惊,她听不懂嘉然话里的意思,只觉得这样的回答像是一根针戳破了她内心那个泡沫般不切实际的幻想。她怔在了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句“即便那样”如同晴天霹雳般砸落下来,她与日俱增的直觉告诉自己,“即便”也许不代表事情可能发生的概率,而是一种必然出现的预示。

似乎察觉到向晚的异样,嘉然也扭过头来,看见了向晚眼眸里不自觉闪过的一丝忧愁与疑虑,她笑着捏住了向晚的脸颊,语气轻松地说道:“小向晚,你真以为我会走了不成?我的意思是,我的向晚人这么好又那么可爱,让人爱还来不及呢。”向晚听到以后,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轻轻嗤笑了一声,转而又害羞地将自己的脸庞低了下去。见到向晚这副摸样,嘉然松了口气,又转过身去遥望着星空。

每当说起未来的打算时,嘉然似乎有着明确的方向,但语气里暗含着几丝无奈:“也许是回到我亲戚都在的那个县城吧,没结婚就随便谋个事办,结了婚有了小孩就在家带孩子吧……害,我们家那边的女人都是这样的,我爸妈的意思也是那样……”嘉然越说声音越小,还没说话就干脆停了下来,转而问起向晚的打算。向晚还是茫然地看着远处的淡淡云烟,久而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不知道”,又觉得这样实在是敷衍,开口说道:“可能到南方哪个省会去看看吧,工作的话到时再说……说不定我到时候也能靠弹吉他工作了呢,哈哈。”

嘉然又靠近了一点向晚,用坚定的声音鼓励道:“我相信晚晚一定可以的。”

“害,我还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哪能比得上专业的啊。”向晚自嘲地笑了笑,但嘉然并没有什么反应,而是又直直地看着向晚说:“但我知道,晚晚是那种一遇到自己想要完成的事情,就会卯足了劲去努力达到的人。所以我才相信晚晚一定可以的。”

向晚吃了一惊,仿佛是因为害羞,说话也变得有些磕磕盼盼:“啊……哎呀,既然你这么说,我不努力一下还不好意思了欸。”

“对嘛,这才是我认识的向晚。”嘉然笑了笑,冷不丁在向晚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引得向晚又是一阵害臊。

那天夜里下了春雨。细小的雨滴轻点着窗,像伊人的指尖点拨着木琴,发出单调却令人舒心的声音。嘉然侧躺在床上,小腿贴靠在向晚的膝盖边,她缓缓伸出手臂拢住了向晚的腰肢,克制着手臂压在向晚肚子上的重量,以免弄醒了向晚,手臂随着小腹微微上下起伏,像是海边时涨时落的潮水,又像是在天间飘浮的轻柔的云。

嘉然放开了向晚的腰,缓缓支起身体,凑近到向晚的脸边,发丝垂搭在向晚的肩膀边。她俯下头,轻轻地吻在向晚的脸颊上,像是一团柔软而富有弹性的棉花糖。她轻轻说了声“我喜欢你”,然后小心翼翼地钻回了被窝,环抱着向晚的手臂,终于沉沉睡去。

向晚其实一直都没有睡着,她无比清醒,唇间还停留着嘉然的温度。她感受着嘉然温暖的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她听见了嘉然真正的心意,但原本自己应该说的话却迟迟没有出口,使得那句话在漫长的生活里渐渐沉了下去。在以后的日子里,她和嘉然那道原本彼此能够相通的心意,像是被一块石头死死堵住了缝隙,再也没能打通。

七、

春天以后的旅行还是那么令人愉悦,向晚和嘉然一路走也一路停,见识了很多地方的景和人。入夏的时候,她们来到了南方的一座城市,在此处租房定了居,这里便成为向晚之后一直生活的地方。

清晨时她们常去散步。道路两旁的细草上,水珠还没完全晒干,显得像道水润的颜料;一味清凉触鼻的绿色草气,和入在栀子花的香味之中,闻了像是能把最烦恼的事儿都忘却掉。叽喳的鸟叫顺着暖风,从河的对岸徐徐吹来。两只草蜢子攀上前头的岩石,好奇地望了望两眼,又跳将去别处的草丛里。不知怎的,向晚心里忽生一种强烈的念头,她与嘉然并肩靠在一起,就像之前旅行时无数次彼此相贴一样,这样的日子,会不会成为永远呢?可“永远”是多么虚无的一个词,它的意义让人摸不着边际,只能诉诸承诺来表现。

向晚有睡午觉的习惯,嘉然没有,但嘉然还是愿意陪着向晚躺一躺,午后的阳光打在窗帘上,只有当帘子被风掀起一道角时,才投进来几束暗黄的影子。房间里很安静,布料间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漫长悠远的呼吸声,都一同被不时吹进来的风带走,最后消散在天际不知哪处的尽头。

黄昏时,她们走在被日常的金黄色余热和簌簌作响的凉意一并铺盖的街道上,踏过无数道变形的影子,穿梭于玻璃的一层层反光当中,彼此牵着手,直到夕阳落尽时才回到住的地方。

但嘉然还是要走的,她不可能跟向晚在远离家乡的南方城市里呆一辈子,她无法逃避那些被早早定下的条条框框般的“常识”,更何况是这些常识编造了她从此以往的意义。不知道从哪一刻起,向晚感受到嘉然把自己的过去贬低得一文不值,那些曾经收获过的爱慕、鼓励与期望,最终也被揉成一团团废旧的纸张扔在了角落。那些好像还在被记载着的文字信息,好久一次才被人提起,在嘉然面前也似乎是从未发生过一样,她从不刻意提起那段日子里的发生的事情,就像记忆里的经历已经被洗刷成了一张张空白残缺的纸,无人在意。

那天送走嘉然以后已是正午,向晚回到家里,饭也没有吃,就一头扎进了幽暗的卧室里,躺在残留着嘉然味道的床铺上,做了一场场晕眩而又漫长的迷梦。

她梦见冬日的午后,自己歇息在一棵松树底下,树枝在她的身上投下斑驳的阴影,地平线上的山脉清晰地映衬着蓝天。眼前有一位女人撑着伞,此刻正伫立在一片草地之上;一阵飕飕的风拂过,宛如一泓清水,拍打着女人周身的衣裙,搅乱了她那柔顺的长发。她就站立在那里,好像一幅定格的油画,时间越过她逝去,纯洁的云散落在她的头顶。

她梦见和暖的日子,一座布满常青藤的屋子,屋子周围却被各式的鲜花装饰着,掩映在一片红的、浅黄的和淡绿的花海之中;松树依旧长得很高,树叶间浮荡着暖色的雾,林间在夕阳下笼罩着一片寂静。房屋门口敞开,门前的柳条椅上坐着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口中还轻轻地哼唱着好听的民谣。一切都好像在沉睡,生命与死亡在这里交集,一起等待着时间的终结。

木制的小船上,人群熙攘的闹市中,瑰丽的城堡里,都有女人的身影。

直到脸上有种湿润的感觉,向晚才从这个迷幻的梦中醒来。她擦了擦脸颊上还挂着的泪水,那梦里的场景变得格外清晰,重新回映在她脑海里。那个女人,向晚无比地确信,是以后的嘉然,是向晚曾经所无比喜爱的女孩。

八、

在夏日的尾声,台风过境的一个夜晚,傍晚的云彩格外壮阔,金褐色的云层低垂着,印在河面上,空气中已然有了大雨后的一丝凉爽。向晚打开了手机,播放了一段录音,那是喝醉的嘉然曾经抢过自己的手机,兀自地录下的一段音频,里面有嘉然和她的对话:

“臭小晚,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喜欢你呗。”向晚也喝醉了,声音轻飘飘的。

“那你以后会一直一直对我好吗?”

“会喔。”

“哪怕我对你不好呢?”

“我才不管这些,以后你对我好不好,那是以后……我只看以前还有现在……”向晚迷迷糊糊地叨咕着。

“哈哈哈,晚晚真的是……真的是……”录音里的嘉然声音越来越低,末了听见了一声短暂而低微的抽泣,随后是几近呢喃的轻语:“谢谢你……”

回忆又像是录像带一样在向晚的脑海里放映着,向晚突然发现,从前那么多的过往,不停变换的景色、走来走去的人们,自己从来没能给他们放置在一个合适的位置上。即便一次又一次抗拒着去感受、讲述,在需要的时候,过去的人与物还是最终会选择接纳着自己。她对自己的内心理解的过于坚硬,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法真正认可自己,更别说保护其他人了。忽然间,那个怀抱着吉他,身穿着动捕服,在热得发昏的房间里又笑又唱的女孩近在咫尺,那是口口声声说着偶像梦的向晚,也是曾经的自己。还有那个对嘉然怀有着莫名亲近的情愫,碍于各种原因都不愿意将喜爱说出口的女孩,那也是自己。只不过向晚这才意识到,比起那段纠缠得暧昧不已的关系,她与嘉然之间,彼此都把自己在对方心里的重要性,想得太低太低了。

向晚就站在窗前,凝视着台风过境后的这个晚上,天很快要亮起来了,秋天守在一旁,夏日的微风也快要吹尽了它最后一丝余热。

向晚决定去寻找嘉然。即便她们无法改变,关系也无法再进一步,但向晚想要道谢,想要亲口告诉嘉然,她在自己的过去里一直占据着不可或缺的位置。

尾声、

北方县城的秋,来得又清又静。落叶铺了满地,脚踏上去能感受到一点点细软柔软的感觉,扫街的大爷慢悠悠地,在一处处树影下一阵扫,随后又倚靠在树旁休息许久。

一处公交站,那副模样也根本称不上是“站台”了。公交车比较少,可能半个小时才来一趟。等车的只有一个拎着帆布袋的矮个子女人,顺直的长发上绑着一幅浅粉精致的蝴蝶结。

车终于要来了。女人朝公交车缓缓驶来的地方望去,却发现公交车后还有一个拉着行李箱不断奔跑的人。因为距离太远,她也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只觉得那人实在是可怜,还要背着大包小包去追赶公交车。很快,公交车就跟那个人拉开了一阵距离。

车停在了女人面前,女人缓步准备走上去。忽然间,她听见一个好似无比熟悉的声音正呼喊着公交车的师傅,她愣在了原地。

那个追着公交车的人此刻气喘吁吁地跑到了车门前,一手叉着腰低头喘气,嘴里还不停感谢着师傅。一抬头,那人和女人四目相对时,竟也一时忘了动作。

秋蝉嘶叫,把北方的天空拉得辽阔高远。风还在不停地吹着,裹着无数的味道与回忆从远方徐徐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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